王暗拿到《勞動仲裁裁決書》并沒急著看,太著急了,會讓人覺得自己沉不住氣。她瞟一眼坐在柜臺里的胖女人,覺得她看自己的表情有內容:嘴角有些上揚,目光卻冰冷。之前,胖女人一直對自己的材料沒一次送齊頗有微詞。那表情一直讓王暗很不舒服。王暗終于還是沒忍住,停下腳步,掏出裁決書細看起來。
王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裁決書竟以她與市聯合會沒有勞動關系為由,駁回了她的仲裁請求。這與開庭那天仲裁員認為該給她發一月份工資的說法反差太大。
王暗沒什么野心,校對這份工作收入不高但安穩,她很知足。在單位里,她從不會去巴結誰,也不輕易去得罪誰。調工資一事,讓她看清了自己與同事之間的關系。平時看似大家和氣相處,其實暗藏著冷漠與事不關己。單位一把手個子瘦高,弱不禁風的樣子,性格卻倔強,因為久當行政干部,他習慣讓下屬對他唯命是從,不得有任何的忤逆。下屬找他辦事,當面他會連聲說好說好說,一轉身,不求他絕對辦不成。二把手身材標準,相貌堂堂,脾氣好,有耐性,他不想辦的事,也不拒絕,但就是拖,把你拖煩、拖膩,拖到你自動放棄。王暗的訴求書放在二把手那,一放就是兩個月,王暗問他,他總是說最近忙得很,忙完再看,臉上笑容依舊,和藹依舊。
王暗還有兩年零三個月退休,按照單位改制的辦法她被劃為“老人”,先辦理退養,到法定退休年齡再辦理退休。退養后,王暗回單位,最聊得來的當屬辦公室主任小玉。本來是同一單位,改制后“新人”“老人”一劃分,她們便有了兩種不同的身份。王暗不用上班,還能領80%的工資。雜志社財政扶持五年,撥款數按改制前的撥,事業單位漲工資,沒新人什么事,見王暗要求調工資,小玉心理不平衡。
王暗打電話聯系小玉,小玉說,一個星期里三天要巡街,還要到郵局、稅務局……王暗知道巡街是有補助的,小玉不可能放棄補助去為自己辦事,王暗只好看著日歷一天天翻過去干著急。她實在忍不住,到辦公室找小玉。小玉說,今天有人來檢查工作,沒空兒。
王暗的心情不好,動作老出錯,一起跳廣場舞的姐妹都能感覺到她心緒不寧。散場后,跟她相處最好的麥菊對她說:“你今晚跳的舞都不在節奏上?!蓖醢蛋巡脹Q結果告訴了她。
“不會吧,你不是說開庭時仲裁員都向著你的嗎?”
“是啊,開庭那天仲裁員為我說話,但裁決結果卻向著市聯合會了?!?
“你想啊,單位請了律師,不翻牌才怪?!?
“你的話怎么跟我老伴說的一樣?!蓖醢当砬殛幱?。
她拿著裁決書回家,老伴一看,說:“叫你別去仲裁,你偏去。你看看,你看看……”
“是大海叫我去的。”
“他叫你去你就去,那他們干嗎請律師?”
王暗的腦海里閃現開庭那天,她感覺梅美的笑像哭,王暗趕緊解釋:“是大海叫我來仲裁的?!?
“我沒叫你來仲裁?!贝蠛7裾J。王暗驚得嘴巴大張,睜大眼睛盯著大海,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她當時連憤怒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鄙夷。虧你還當過兵,敢作不敢當。她的心被撕扯了一下。
王暗本來還想得到老伴的安慰,沒想到還被他奚落,氣得她心口痛,她趕緊躺下。休息了一陣,王暗連飯都沒吃,早早就到她們跳廣場舞的地方。
“這事兒難道就這樣了?”麥菊知道她的委屈,臉露關切。
“不服,十五天內可以向市中級人民法院上訴?!?
“你打算上訴?”
“不知道?!?
“唉,開庭那天,說不定就走個過場,演戲給你看——”
“不是?!蓖醢雕R上正色說。
那天,王暗一踏入市勞動人事爭議402仲裁室,就主動坐在申請人的位子上。
九點整,三位仲裁員、被申請人入座。臺上右邊坐的是仲裁員莊正義,坐在正中位置的是首席仲裁員談英,另一位仲裁員為符詩仁。對面是被申請人代表市聯合會會長梅美,辦公室主任香花,旁聽席上還有辦公室的大海。
談英宣布開庭,她手拿著申請人和被申請人的材料,一一對證。
“申請人,你送來的《市事業單位機構調整人員分流審批表》,想說明什么?”
“它能證明我按‘老人’政策辦理退養,到法定退休年齡按事業身份辦理退休?!?
“你送的《關于妥善安置文化體制改革中提前退養人員的函》,想說明什么?”
“里面有規定‘誰主管,誰負責’,它證明我退養后由市聯合會托管。”
“《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關于妥善解決文化體制改革中有關問題的復函》,說明什么?”
“其中的第二條規定:‘改革后,提前退養人員由其主管部門管理,負責相關經費預算、管理和生活費發放等’。為我辦理退休也是托管內的工作之一?!?
王暗拿著帶來的材料,一一答復。
“申請人,被申請人的材料看了嗎?”談英問。
“看了,答辯書里,我認為有些不是事實?!?
“答辯書以外的材料,是真實的嗎?”
“真實?!?
談英又面對被申請人問:“被申請人,申請人的材料看了嗎?”
香花一一對著材料答復后,說《關于妥善安置文化體制改革中提前退養人員的函》沒有蓋公章。
書記員把這些都記錄到電腦里。這時,莊正義拿起手機,對談英耳語了幾句。談英點頭,莊正義起身走出仲裁室。
“開庭之前,我跟人社局有關領導聯系了,希望一月份的工資由他們發,可按規定,一月十八日辦理,養老金二月份才發?!闭動⑾瓤戳艘谎弁醢?,然后對市聯合會的幾位說道。
“你們把人家的身份弄錯了,耽誤了辦理退休手續,這一月份的工資應該給人家補發的?!狈娙式又f。
“我們給市財政局打報告了,她不屬于市聯合會的編制?!毕慊ㄕf。
符詩仁問香花,王暗的退養工資財政局以什么方式撥付。符詩仁接著說:“我們判這種案子多了,一般我們裁決下來,財政都會撥的?!?
“人社局說了,如果裁決由他們付,他們也會付的?!毕慊▓猿肿约旱挠^點。
“有沒有和解的可能?”談英臉上堆著笑,問梅美。
“都坐在這里了,還和解什么?”“按文件,怎么裁決就怎么執行?!泵访烙謱⒛樲D向王暗,笑著說。
她調到市聯合會沒多久,王暗已辦理退養,她交給一把手的《關于調整工資的訴求》,一把手已交給二把手,二把手不敢交給香花,只好交給雜志社辦公室主任小玉,小玉覺得王暗已托管到主管單位,這活不應由她來干,一拖再拖。王暗自己跑了一次人社局工資處,處長讓她從源頭查起,并拿出雜志社當時改制的方案交給王暗。王暗找到了調整工資的依據,重新寫了一份《關于調整工資的訴求》,知道梅美分管市聯合會辦公室,工資這塊由她管,就把《關于調整工資的訴求》交給了她。
事情依然沒有進展,王暗只好自己拿著一沓改制時的文件,到人社局找分管這項工作的副局長。
“有文件嗎?”
“有?!?
副局長打電話,叫來工資處處長。王暗又把文件資料遞給處長,特意把去年的調工資表指給處長看。處長細看后,說:“我知道怎么調了。”她留下王暗帶來的文件資料,對王暗說:“你回去讓你們單位的人來辦理。”
原來這么簡單。走出市政府大樓,王暗長吐了一口氣,她給一把手打電話。后來到財政局計算補發工資數額的是梅美,為此,王暗對梅美心懷感激。
一月份的工資,王暗找一把手,一把手讓她跟香花說,香花又讓她跟大海說,讓大海去人社局核實。開始王暗每月問一次,之后兩個月問一次,這事,一拖就是十個月。
王暗知道,他們之間,新一輪的“打太極”又開始了。王暗又去找梅美,梅美沒有像先前那樣滿腔熱情。如果判市聯合會輸了,影響單位的名聲,她的臉面往哪擱?
出去好一會兒的莊正義回到座位上。這個看上去溫吞的中年男人,雙眉間的皺紋很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王暗。
王暗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談英看一眼莊正義,把臉轉向王暗,說:“你有什么要說的?”
“我認為答辯書里寫我請求市聯合會幫助我辦理退休手續不是事實。還有我確實與市聯合會沒有勞動關系,但有托管關系,我尊重你們的裁決?!蓖醢底詈箨愂觥?
王暗走出仲裁室時,心里很溫暖,她覺得仲裁員很公正,看來仲裁這一步是走對了。
談英始終對王暗面帶微笑,那雙充滿善意的會說話的眼睛安撫著她,緩解了她的緊張,給了她力量,讓她不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會昧著自己的良心,作假嗎?她不信。
王暗給談英寫了一封信。寫好后,她又字斟句酌了兩天,才寄出去。此時,離她上訴的最后期限還有一個星期。談英的回應,事關王暗上訴與否。
等待使時間變得極其漫長。王暗又陷入焦慮狀態。她手機不離手,隔十幾分鐘就檢查手機還有多少電,生怕談英來電話時手機沒電。
“讓仲裁出個文,我們也好給財政打報告?!贝蠛0l來微信。
“我問過了,仲裁要投訴單位欠薪,立案?!彼匦?。
“叫他們立案?!贝蠛;匚⑿艜r口氣的堅決,讓她相信單位真的是為她著想,她還認為大海代表著領導的回信。她以為去仲裁就是走個過場,拿到仲裁書后給財政局打報告撥款是很好的理由,因為事實很清楚。當時,她送的材料很簡單:身份證復印件、仲裁申請書和單位出的沒領到一月份工資的證明。申請書也寫得很簡單:只要求補發2018年一月份的工資。當仲裁委員會的工作人員通知她去領材料時,她才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單位送了厚厚的一沓材料,還請了律師。她當時就補充了《市事業單位機構調整人員分流審批表》,她送審批表時,第一次見到談英。她把表交給談英時說:“單位讓我來仲裁?!?
“他們說你都不跟單位協商就來立案……”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明白單位的人已與談英有過接觸。
她努力回想當時談英的表情,可無論她如何努力,談英的面容始終模糊,只有談英的話語在她的耳邊清晰回響。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談英那邊一點信兒都沒有。
這天,王暗到單位拿快遞包裹,單位的人都以異樣的目光看她,那些目光似一張張嘴,仿佛在說:把單位給告了,就等于把我們也告了。
她感覺那些目光就像刀片,在一點一點地剜她的心。她想跟他們一一打招呼,他們趕緊低頭忙活。她張嘴,想說什么,最終沒出聲。回家后,她想在微信上跟小玉聊聊,發現小玉已把她拉黑。
老伴說:“一月份的工資我給你發?!彼﹂_老伴的手,走出去,老伴不放心,遠遠地跟著。
王暗走到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的辦公樓前。她仰頭看向四樓,她多想此刻能看到談英,她想問談英有沒有看她寫的信。
距離上訴截止時間只有一天了。王暗還在仰頭望著談英的辦公室。
(作品刊發在《遼河》2025年第2期,有刪改)